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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我在你身后轻轻地歌唱

     车道口,三向路,没完没了的红绿灯。
     黄、红、黄、绿、黄……
     小艾单脚蹬地,斜跨在那辆老破26自行车上,拢了拢左肩的书包带。还是拂晓,天边隐隐透出晕染的日光,深幕云朵像被随意泼洒上紫黄色,一层一层叠纸般渗透。
晨星渐没。
     斑马线过去是一条40度的斜坡路,小艾停了踏板笔直朝下冲,风很凉,吹起她眉角的卷翘发梢。半山腰那一幢幢斜坡式屋顶的别墅随着周遭风景的一路后退,在视野里愈发地清晰起来。
     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天没睡过懒觉了。5点半起床,6点出门,然后穿越大半个城镇送早报,7点半再飞车党似的朝学校赶。虽然每月不过三百来块,但足以作为大部分日常补贴,况且,想到小佳潼,就觉得再怎样辛苦都值得。
     七想八想的小艾回过神,像往常一样滑翔着降速,却突然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后车胎陡然往下一沉,被吓得慌乱了方向的龙头几秒后重新扶正,她下意识地捏紧车刹,跳下车来。
     大抵是昨日气打太满,亦或是寿终正寝,车轮爆了胎。
     好死不死的,偏偏在这种时候。
     盯住后车架上只送出五份的早报堆,小艾踢一脚报废的自行车,一时没了主意。就是送到附近的修车摊,至少也需要半小时,即使来得及送完所有报纸,但铁定会错过今天的英文早读课。她简直想咆哮了。环顾四周,这一片“爱丁堡花园别墅群”又没有她认识的朋友……呃,不对,等等——
     一个没什么交情的名字顿时鲜明地跳进了她的脑海。
     史策。
     也纯粹是凑巧,登记班级调查表时留意过这个戴黑边眼镜的田鸡男生,成绩优异却木讷少言。小艾记得看到家庭地址一栏时同桌阮问夏还凑过脑袋说,“我的天,爱丁堡花园的市价是每平方3万元哎,我爸都没舍得买起,史策真是深藏不露!”
     是的,怎么看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走路上学,除却制服也都是穿叫不出牌子的平常货。小艾不太喜欢张扬过头的男生,当然,像史策这样仅仅在发成绩榜时让人记起的男生更不讨喜。不过不管怎样,此时此刻,他于她,已经成了救命稻草般的存在。
     站在雕花镔铁院门前仔细研究了新式按钮的门铃半晌,小艾决定采用最古老的喊门方式。她仰起头走到二层露台的正下方,“咳咳”几声。
     随后中气十足的粗嗓门,在这个薄雾刚刚散去的静谧晨曦刹时惊起槐树上的飞鸟扑翅盘旋,甚至还能听见看门狗充满敌意的吠叫。小艾通通不理,只顾扯开嗓子杀猪似的喊:“史策,一年十班的史策——快点给我出来——”
     彼时史策正躺在被窝里做梦,刚梦见自己骑在一头长着双翼的猪身上轻盈地飞翔,不知从哪飞来一个巨无霸喇叭,哇啦哇啦地嚷他的名字:史策,史策!飞猪当场被震晕,然后潇洒地垂直朝湖面坠落。史策猛然一惊,差点没翻下床。
     却还是醒了。
     而且传进耳膜的叫喊怎么听也不像是场幻觉。
     他睡眼惺松地拉开落地窗,把头探出阳台。晨曦的天光,只隐约瞧见下面有个小人儿像欢庆春节一样奋力朝他挥着手,“史策,快下来!”
     虽然懵懂不知,男生还是在枕边摸出眼镜戴上,吸着拖鞋下了楼。
     看见小主人,看门狗显然吠得更加起劲。史策唤它,“来宝,乖。”伸手熟捻地去挠它的脖颈,来宝的吠叫渐渐停歇,喉咙发出一连串舒服的咕噜咕噜声。
     小艾在门外终于听见锁把开启的声响。
     史策拉开一条门缝,女生已经迫不及待地用力协助推开。她眨着精灵般灵动的瞳仁,朝面前尚穿着睡衣的救世主露出无比期待的笑容——
     “喂,史策,拜托借一下你的单车吧!”
     第一线阳光略过天际,晶莹万分地倾泻下来。
     视界盛满了明媚花朵。
     自然卷翘的短发,白色制服衬衫及黑色长裤,手上抱着装报纸的绿色邮袋,身旁一辆破烂脚踏车。同班了将近一年,史策仿佛第一次认识单小艾。
     听女生三言两语讲完事情经过,男生搬出他几乎崭新的捷安特。小艾接过车钥匙,边感激道谢边随口问,“咦?还是刚买的?”史策就挠了头,略带羞涩地说,“买了两年了,没骑过。”
     小艾已经迅速在后架放好报纸邮袋,跨坐了上去,“啊?为什么?”
     也是随意的问话,刚踩了一圈,却在对方“不会骑”的对答里差点一个趔趄摔下来。史策的唇角很自然地上扬,又不得不在女生回过头的无语目光里收敛了表情。
     “这破车先放你家好了。那,拜拜啦,学校见,到时还你钥匙。”小艾扬了扬手上亮晶晶的一串金属条。
     看着女生渐飞渐远,史策像个勤恳的搬运工,搬回那辆破车才关上院门。
     终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爆胎危机。而借车事件的结果除了改观史策的呆瓜形象外,也爱屋及乌地影响了阮问夏的“田鸡价值观”。
     “啧啧,四只眼睛的人果然很善良呀!”得知史策竟然还好心地帮小艾修好了单车再送还到她手里,问夏简直膜拜得要流口水,“这年头,雷锋可比熊猫珍稀多啦!”
     对于女生满腔澎湃的赞叹,小艾相当明智地视若无睹。她还不了解问夏么?整一个神经大条花痴女,七中的帅哥都跑去读文科了,碰到个略有挖掘价值的田鸡哥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而自从临窗的一四组和二三组对调,史策坐在小艾的斜后方后,他原本平静的生活被两个女生硬生生搅成一潭浑水。
     比如被逼迫讲“有一个鸡蛋去茶馆喝茶,结果它变成了茶叶蛋”之类的冷笑话啦,义务帮忙买冰淇淋的跑腿啦,在问夏和小艾因为意见相左而大打出手时极力劝和啦等等。虽然比平时累上好几倍,但开心也是呈正比增长。
     抬头,左前排卷翘短发的女生正咬着笔杆,皱眉思考。
     是因为有她在吧?
     史策重新低下头。
     要怎么说呢?悸动往往就是某一个微小的瞬间。就好像小艾初次拍开自己家门口的那一线微笑,让他觉得,三清山上最耀眼的晨光也不过如此。
     只是她,一直都不知道。
     体育课,刚跑完八百米回到教室的小艾大口灌水,问夏“咦”一声,看见她身后睡着了的史策,调皮地眨眼,俯下身轻手轻脚地摘掉男生鼻梁上的黑边眼镜。
     阳光从窗外琳琅照入,映射出满室的点点浮光。
     课桌上,少年的发梢沐浴在金黄里,孩子气的手臂交叠地枕在下颔,干净得可以看见绒毛的脸颊流露出安静恬然的神情。
     小艾一时呆怔。原来……原来史策这么好看的?
     问夏压低嗓门凑过去,“诶,我跟你讲哦,史策以后一定会是个好老公!”
     她故意筛抖着肩膀,表示自己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问夏不服气地扬扬拳头,“跟你铁才告诉你这些!以后求我我都不说了,哼!”
     “但结婚什么的,对我们来说还很遥远吧?”小艾掰着手指头数,“明年17,后年18……大学还有四年呢,你不觉得未来还很漫长吗?”
     “再长,16岁也只有一次啊!”
      信誓旦旦的口吻之后,问夏的声音陡然沉闷下去,“我想在长大之前,谈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呢。”
      和谁呢?
      你觉得,那个四眼田鸡怎样?
      史策啊,他就是歌里唱的那种,“说不出来哪里好,但就是谁也代替不了。”
      小艾洗好茄子边切边出神,不留心无名指一疼,被刀锋划开的伤口流出殷红血液。她含在嘴里,听见小佳潼哦呀哦呀在婴儿床里玩玩具的声音,鼻子突然一酸。
      爸爸妈妈为了生计南下广州打工,已经半年了。上学时弟弟小佳潼托给邻居大婶照顾,放学时再抱回来,喂牛奶,洗澡,换尿布,哄他入睡。
      习惯了独自生活。习惯了将那些浅薄而又敏感的小心事压在箱底。
      习惯了不去想所谓的喜欢不喜欢。
      照例在放学的路上一人一支雪糕。小艾吃的凶猛,嘴角残留了绿豆屑,史策一边说“什么时候能有吃相啊”一边自然抬了手,帮她擦掉。男生的指尖划过她的唇瓣,微温的触觉让彼此停顿了动作。
      可以看见对方朗若皓星的瞳仁里流溢着海水一般的柔软。
      直到蹦蹦跳跳跑到前面的问夏转回头嚷嚷:“喂喂!你们快点好不好?”小艾才回过神,惯常一样踢他一脚,“走啦!还愣着做什么?”
      男生于是抓抓头,不紧不慢地跟上。
      微妙的情愫,谁也不主动说破。三人格局,天平般此削彼长。
      然后盛夏就降临了。
      准备期末考的学生们背着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在校园道里穿行。学校水房不起眼的红砖墙前,问夏直视对面被单独约出来的男生,微微涨红了脸。
     “史策,你知道吧……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呢。”
      天幕上纯白的云朵轻柔,照映着她干净腼腆的笑容。一声声剧烈的心跳,如此清晰地在少年左胸口处,狠狠地鼓噪起来。
      那一晚,打着复习的借口,问夏背着大书包挤进了小艾家。
     “喂,你……”小艾怒视她,“明天就要考试了,搞什么飞机啊?!”
     “拜托啦,一个人复习哪有两个人有效率嘛!”问夏举手发誓,“我真的不是来捣乱的。”
      小艾捶她几拳,也只得无奈接受。吃过晚饭复习完毕,她催促她去洗澡。
     “那我去洗咯!”问夏煞有介事地逗婴儿床里好奇看她的小佳潼,“喂,不许偷看啊,小心长大长针眼!”
     “快去吧你!就你那飞机场……”哭笑不得的小艾在抽屉找出一套树袋熊睡衣,扔抛过去,“你没带 换洗衣服吧?穿我的好了。”
      预料之中又是一阵“我是S型S型”的抗议云云。
      小阁楼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折腾到入夜,两个少女才钻进被单里,肩靠肩地躺在垫席小床上。
夜幕深蓝色,沐浴露的清香在身边淡淡弥散,问夏转个身,揽住小艾的右胳膊,鼻音浓浓地唤:“小艾。”
     “嗯?”
     “如果,我和史策同时落水,你会先救谁?”
      小艾笑她,“问什么傻问题呢。”
      犹豫几秒,仿佛下定了决心般,问夏的眼睑轻轻垂下来,“我今天,跟史策告白了。”
      小艾的心倏的一跳,但只是转瞬,笑容又恢复如初,“那他答应了吧?哎,我们的阮问夏可是宇宙无敌性感女神……”
     “没有啦!”问夏急急打断她的揶揄,“我没让他立刻回复我……反正如果他愿意接受,明天早上就会在这里等我,如果他不来,就表示拒绝了。”
     “这里?”小艾的脑筋像是被提着绕了个大圈,“我家门口?”
     “是啊!如果我一个人在家里,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但只要小艾在,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安心睡一场好觉的。”问夏抬起头,笑起来弯弯的眉眼,“所以我就死皮赖脸地跑到你家啦!”
     “……”
      片刻的静默后,小艾抬手,敲了女生一记爆栗。
     “花痴啊,真肉麻!”
      然后她拉起被单盖好,背对着问夏翻过了身,几近梦呓的声音,“知道了,那就睡觉吧,祝你好梦。晚安。”
      剩下问夏,揉着额头微微地笑,“晚安。”
      小艾闭上眼,仿佛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倏然碎裂,晶莹的,散了一地。余留下一个空洞,有风落落地吹,温柔而残酷地将她席卷。
      她倦起身体,暗夜里颤动的睫毛潮湿得像要下雨。
      史策,你明天会来么?
      ……会来说爱我么?
      月华如练,水银般倾泻流淌,远处婉转低回的隐约乐声和浮华尘埃顷刻不再,整个城镇彻底地寂静下来。
      深夜,小艾被热醒,迷蒙中只觉眼前火红一片,待到回了神,全身每个细胞瞬间惊悚绷紧。
      火苗噼啪着在眼前真实蔓延。
      窗外是人们惊恐的喧哗,女人的尖叫,杂乱奔跑的脚步,以及消防车由远及近呜呜的警鸣。
      浓烟滚滚。
      小艾剧烈地咳几声,捂住鼻子急忙去推身边的问夏,床沿却是空的,她急得快要哭出来,冲到婴儿床前抱起小脸通红的小佳潼,茫然无措地站在地板中央喊,“问夏!问夏你在哪?!问夏你听见了吗?”
没有回答。
      脑袋持续上十秒的空白,小艾终于想到去厨房兜水。跌跌撞撞走到门口,脚边不期然踢到什么东西,她蹲下身去。
      问夏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已然昏厥。
      许是渴醒了找水喝,却被浓烟熏得失去知觉。心瞬时提将起来,如一根快要崩断的满弦,小艾探她的鼻息,仍有一丝尚存,她小松一口气,立刻拍打问夏的脸颊,“问夏你醒醒!问夏,别再睡了!”
      女生终于轻轻睁开了眼。
      小艾一手抱着哇哇大哭的小佳潼,一手把她奋力朝暂时安全的地带拖。缩在墙边,她拿着从问夏书包里翻出的手机,手却抖得厉害,三个数字按错一次又一次。
      问夏无力地靠过来,声音轻喃,“小艾,我会死吗?”
      小艾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眼里有晶莹闪烁,“当然不会!你不是还要等史策吗?呐,你听见消防车没有?再坚持一会,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问夏看向她的眉梢于是温柔似水,“小艾你真是……死到临头,咳……还骗我……”
      “我早知,他不会来……史策一直喜欢的,是小艾你……”
      “咳……我是在给自己下……赌注……看奇迹会不会出现……”
       问夏的声音带着一丝忧伤,努力上扬的唇角始终挂不住笑容。
       小艾的眼泪排山倒海般喷涌出来,在暗夜燃烧的花朵里绽放成透明的忧伤。几近绝望。
       “傻瓜。”视野模糊中她拉紧她的手,“你一定什么都要说穿才满意吗?”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如果阮问夏和史策同时落水……”
      哀大莫过于心死。与其独自存活,不如双度奈何桥,孟婆汤饮尽,然后各忘此生。
      好过世间日日痛苦。
      “……小艾永远都会先救你。”
      火焰张牙舞爪,铺天盖地吞噬过来。
      扫荡一切。
      史策是在三点左右被嘈杂人声吵醒的。他迷迷糊糊地揉眼,转头就看见窗外熟悉的西南方某处,火光冲天。
      男生的脑袋嗡的一下,血液直直往上奔涌。
      鞋也没穿就跑下了楼,母亲叠声的质问也被抛到了脑后,史策拉开大门没命地朝前奔跑。来宝没见过小主人慌乱的模样,回头瞅一眼露台,吠叫几声也追了上去。
      这段路仿佛变得遥遥无期。没能止住的眼泪顺着少年的面颊飞速滑落,悲伤决了堤。
      小艾你等我啊,千万不可以有事……还有问夏,你们都要好好的,听见没?都要好好的……
      史策从没觉得自己的希翼如此苍白无力过。他扒开重重围观的人群,一眼就看见五金店的二层,烧得乌黑的墙壁和残缺不全的窗棂。
      五六具焦黑的尸体被抬出,盖上了白布。
      史策忍住恐惧,想要一张张掀开来看,来宝突然奔到一位消防员面前汪汪直叫。他一怔,看见那人正朝四周的群众打听,“请问这孩子是谁家的?”
       他怀里印花的婴儿裹布,稚嫩的啼哭,像一束耀眼的光亮,秉存他所有的期望。
       抱过小佳潼,史策焦急地问:“知不知道这家二楼的两个女生在哪?有没有事?”那消防员只是惋惜摇头,“人是救出来了,都大面积烧伤,手术情况也不知乐不乐观,倒是小宝宝,裹布被尿湿,自救了一命。”
      当场呆怔。


      第一医院。
      有上夜厕的病人扶着自己的点滴架路过。疲惫的各报新闻记者偶尔交谈几句,更多的坐在等候椅上,靠墙而睡。史策守在急诊室门前,十指冰凉。
      白炽灯的光线忽明忽暗,就像自己彷徨游荡在边缘的灵魂,从脚底到心海,一路踩空。
      那几个小时如世纪开荒般漫长,在世界失声的某一瞬间,指示灯终于倏的转暗。
      史策睁着空洞的瞳仁抬起头。
      尚清醒的记者赶紧打开摄像机递过话筒,主刀医生被簇拥着交代了手术结果——
     “安小艾抢救无效,死亡。”
       心底筑起的所有信念,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隔日,报纸上大幅报道了这一场火灾事故。据说是一家餐馆作坊长期积压的煤炭天热引起自燃,消防车也本当十分钟前就可以扑灭大火,无奈巷落狭窄,耽误最佳救援时机,导致6死17伤的惨痛悲剧。
       收到通知的小艾父母当即从广州赶回,在警方陪同下按响了史策家的门铃。
       小佳潼早已哭累睡着。小艾妈妈抱过去,悲痛得连句完整的谢谢都说不出,还是小艾爸爸坦言,“小艾的后事料理后,我们准备搬去广州……这里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史策默然,只是在送别时轻言,“阿姨每年清明还请回来给小艾扫墓吧,她一个人在天国,很寂寞的。”
      小艾妈妈顿时又湿红了眼眶,频频点头。
      问夏面容全毁,所幸脱离生命危险,由于尚在昏迷,转到加护病房留待观察。史策和同学们来看望,见她全身几乎缠满绷带,有人当场情不自禁,捂住脸转身抱住同伴恸哭。
      只有那只翡玉镯,还不离不弃地套在她完好的右手腕上,泛起琉璃般莹绿润泽的光芒。
      问夏爸爸揽过妈妈的肩安慰,活着就好,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可以整形,可以美容,我们的夏夏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希翼成了此刻唯一的籍慰。
      史策趴在课桌上算曲线题。想起小艾从前说,史策,你看这个曲线像不像两个双括弧?明明都是对方的另一半,偏偏要背离而走。做英语选择题,又想起小艾浊音不分地念,Beauty lies in lover's eyes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史策,你的西施在哪?
       那些过去影像里的小细节被悉数放大,在记忆的长河里打琢成闪耀夺目的红宝石,难以磨灭。
       安小艾,你就是史策的西施啊,为什么要我成为辜负的那个人……为什么?

       问夏醒来的时候是黄昏。她睁眼看见爸妈,唇瓣艰难地翕动,要说什么,喜极而泣的母亲已经牢牢握紧了她的手,“夏夏你终于醒了!你一连昏迷了三天,我和你爸都怕你再也醒不过来……”
       她疑惑地抽出手,想去摸自己的脸,又被父亲轻轻拦下。似乎担心她不能接受,他小心翼翼用了最婉转的字眼:“夏夏,医生说你的脸皮外擦伤,怕感染所以包扎起来,现在不要碰,不然拆绷带会留疤痕的,乖啊。”
       显然听懂,女生果然乖乖地点了点头,又吃力地问,“她……呢?”
       爸妈对望一眼,知道她问小艾,如实回答:“没抢救过来,死了。”
        死了?
       问夏呆呆的,机械重复这两个字,浑身剧烈颤抖。
       怎么会?
       总是对她大喊大叫精力充沛的那家伙,怎么会……就这样死掉?她还没有看见她和史策在一起,还没有来得及接受她的祝福……
       长久的寂静后,问夏撇过头,缓缓闭上眼。晶莹的眼泪自眼角串珠般静静滑落。
       丢失的仅仅是旧时光吗?
       春夏开着白色小碎花的香樟落满了叶子,小艾和问夏的空位在几个月后的调位中也被人重新坐上。史策摘下眼镜戴起博士伦,露出原本帅逸的一张脸。偶尔有低年级的小妹妹跑来教室勇气可嘉地递情书,        女生千篇一律的百褶裙摆上,是青春稚气的脸庞,鲜明生动。
       可是再没有一个会谎称腿有风湿硬是在订做制服时强要了长裤的女生。
       独一无二的安小艾,即便是替身,也再不会有。
        夜车的灯影影绰绰,街景逃匿般被抛到身后,史策迎着风,想,他十六岁所有不堪重负的甜蜜与忧伤,是不是早就在那一晚,彻底地遗失。


        此去经年。
        如今史策已经是师范高校的学生会理事。女友是同班同学,也念学前教育,温柔漂亮。两个人经常成为校园里“金童玉女”的玩笑话柄,史策听了,只是淡笑。
        大三下学期,他和一班同学去当地的残疾儿童学校参加联谊活动,途经一间教室时,听见一曲华美如精灵的音符。
        史策顿了脚步朝里张望。孩子们毕恭毕敬地细心聆听,台上的女子弹一把吉他,哼唱着coverpeople的《爱的迷惘者》:“对爱情的想象,追赶不上的变化,全身的无力感,开始不断的膨胀……”
        女友挽住史策的胳膊,甜蜜而轻柔地把头靠过来,“史策,这个人唱的还不错哦!”
        他胡乱应一声,静静凝视,却不曾想对方听见说话的声响,琴弦嘎然而止,朝他张望过来。
        眉眼平淡的脸,褐色长发柔软垂下,唇角倔强,带着一丝凉薄意味。
        史策不知怎么,心跳陡然加快几拍,只觉得像在哪里见过,记忆里却全无印象。
        明明是素不相识的。
        空气仿佛瞬时滞凝。她的目光淡淡扫视到他身边的女友,停顿几秒,仿若无人般转回头,继续自弹自唱——
        “相信自己的幻想,相信爱应该漫长……”
        “过去的把它遗忘,遗忘的,是过去的伤。”
        遗忘的,是过去的伤。
        史策很想上前问他们是不是曾经相识,又觉得太过唐突,终是不好意思地退出来。
        那女子始终没有回头,却在史策身影消失在隔窗的下一秒,忽然泪流满面。
         她是安小艾。
        或者说,小艾在十六岁那年真的死了,现在的她,是残疾儿童学校的音乐老师阮问夏。
        怎会记不起,那个火势疯狂蔓延的夜晚,问夏将手腕的翡玉镯套到她手上,说等到明天,史策来接她的时候,作为她送给他们祝福的礼物。
        然后她先行一步,昏沉睡去。
        这一觉便没再醒来。穿了她睡衣的小爱被当成阮问夏,长眠地下。
        而被误认为问夏的小艾受到悉心照料,不忍看问夏父母得知真相受到打击,便没否认,没想到日久,那句简单的话更无法启口。
         多次整容手术,终于恢复正常人生活,却在看镜子时,常常感觉陌生,像在过另一场人生。
兴许她真的再也做不回安小艾。
        多么可笑。
        如此多年,她笃信会再遇到史策。想象过最美好的结局,却抵不过,最残酷的域差与时光。
        他果然认不得她。
       捂住脸,指间溢满汹涌流淌的晶莹泪水。
        一直到联谊结束,史策的思绪恍惚游离,女友推了他好几次才回过神,“怎么?”
        “游乐场就在附近,一会我们去坐摩天轮吧!”她笑眯眯地提议。
        “呃,好……怎么突然要坐那个?”
        “没听说过吗?摩天轮,是为了和喜欢的人一起慢慢跨越天空才存在的!”
         喜欢的人……这世上不会再有了吧。
        “史策,到底去不去呀?”对方拽紧他的袖子摇啊摇,“难得来这边一次~”
         争执不过,男生举手投降,“知道了。”女生便兴高采烈地在嘴边圈起喇叭,“哇,史策万岁!”他笑,学她的样子。
         “小艾万岁。”
         史策深深浅浅的目光里,溢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即便是相同的名字,能时时念出口,也觉得,好像就和你在一起。
         安小艾。

         看着那道身影像一点点走出她的生命般,走过黄漆栅栏的草坪,走过白色斑马线,走过人潮熙攘的喷泉广场……直至完全走出她的视界,小艾站在顶楼的长廊上,指尖弦动。
        我以为我会陪你到永远,我以为我舍弃了那么多,是为了爱,可是当时光席卷、尘埃落定,我才看清,原来我们早已各自疏离。
        再见,再见,史策。
        如今,只剩下我,在你身后轻轻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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